第五章 革命运动
411年,雅典人已经进入他们驱逐僭政、建立自由以来的第100年。这100年里,在绝大部分时候——自从克里斯提尼(Cleisthenes)508/507年改革以来——,雅典人享有的是一个民主的政体。开始的时候,这个民主政体比较温和;后来到了公元前5世纪中期,经过埃斐亚提斯(Ephialtes)和伯利克里变革,这个民主政体从温和走向彻底。时间流逝,施行民主政体的雅典权势增长、日渐繁荣,雅典人也就再无动力去摧毁民主政体、代之以寡头政体。然而,寡头政体才是希腊人最为熟悉的政治体制。关于寡头阴谋的流言时有出现,但无一得以付诸行动。 [1] 雅典的绝大部分上层民众是接受民主政体的,他们要么在民主政体之内参与竞争、争取民主政体的领导权,要么就远离政治。然而,到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前,雅典几乎所有政治领袖都出身显耀。
即便如此,对于民主理念和民主政体的敌意并没有消失。毕竟,希腊的贵族政治传统压倒一切。荷马史诗呈现的世界,价值观念全然是贵族传统的,而荷马史诗是所有希腊文学中流传最广、影响最大的。作决策、下命令的是贵族,平民只需恪守本分,遵守命令。 [2] 在墨伽拉的第欧根尼(Theognis of Megara)的诗歌中,6世纪时,贵族遭遇政治与社会剧变,心怀怨恨(-106,107-);在民主政体的敌人那里,第欧根尼的言辞和理念一直深入人心,颇具影响,直到公元前4世纪时还被柏拉图援引并予以肯定。第欧根尼将人类分作截然不同的两类:善而高贵的,坏而低贱的。这种分类的基础是出身,将社会地位和德行清晰而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。只有高贵的人掌握判断(judgement,gnome ),常怀敬畏(reverence,aidos );因此,也只有高贵的人有能力行使温和、节制、正义。这些品质只有少数人具备,多数人都不具备;而那些不具判断且不怀敬畏的人,自然不知礼耻、傲慢自许。此外,这些优等品质只能通过出身获得,不能通过教育养成:“[要造就好人],生养容易,教养困难。驽钝之辈不可教,恶劣之徒不可改。……如果能够人造并灌输思想,则善人之子屡从善教,绝无可能变得邪恶。然而,欲教化邪恶之徒,徒劳也。” [3]
忒拜诗人品达(the Theban poet Pindar)——维尔纳·耶格尔(Werner Jaeger)称他为“贵族之音”——对于雅典上层民众的影响势必较第欧根尼更大。品达生活于公元前5世纪中期,其凯歌(odes)赞美的是运动场上的胜利,而这正是贵族文化非常珍视的成就。品达凯歌所传达的理念与第欧根尼几无二致:出身显耀者相对于芸芸大众而言,在智力与德行方面都天生优越;这种差别无法被教育抹去。
血统煊赫者质地贵重;
以学窥道者却如临深夜,辗转各路,
步履永迟疑,思绪常不定,
徒劳尝试,所及却不过是德行的枝末。 [4]
理解能力同样是与生俱来。只有生来智慧的人能够理解他的诗篇及其他重要事务:
在我臂弯之中,诸箭颤抖待发;(-107,108-)
它们与理解之人谈话;大部分人与之交谈却需要翻译。
天赋智慧者才真正博知;庶民就得教。
他们无所不谈,然嘈杂喧闹,徒劳一如
乌鸦之于宙斯的神鸟。 [5]
这些观念,最起码也是在暗示,民主政体并不明智;甚至在一些人看来,民主政体既不公平,也不道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