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名: 局部（全3册）

作者: 陈丹青

格式: EPUB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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语言: 中文

在他画中，罗马士兵为搜索刚刚诞生的耶稣，冲进荷兰村子滥杀婴儿；圣约翰布道，不是在以色列荒原，而是钻进荷兰的森林；耶稣扛着十字架被押去刑场，是欧洲人画了又画的经典画面，意大利人通常只画现场的几个人，一到北欧，场面就大了。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凡·艾克画的《耶稣受难》，尺寸才电脑大小，却画了数不清的人；勃鲁盖尔的同一主题《受难之路》，尺幅大，场面更大，简直人山人海，当然，地点仍是荷兰的村庄。

那幅画太壮观了，显然，人数不多，勃鲁盖尔没兴趣画。如果要看清这幅画中每个人，恐怕得停留一百个小时。他醉心于刻画一组一组拥挤的人群，每组都在发生故事，照英国画家大卫·霍克尼的说法，每组故事衔接一段段时刻。于是随着人群的涌动，他将行刑地点画在右上角很远的山坡上，有如电影镜头缓缓摇过嘈杂拥挤的人群，指向地平线，仔细看，同样是满满的人群，正走向十字架。

所以勃鲁盖尔生在20世纪，一定是调度大场面的电影导演。

每位天才的古代画家在他的年代，都是当代画家，甚至是前卫画家。我们看惯的风俗画、历史画，要到十八九世纪才出现，16世纪尼德兰地区（当时包含荷兰与比利时）的绘画最早表现乡镇风俗，但画家还要画《圣经》故事，顺带像夹带私货那样，把人间事，身边事，画进宗教画。

除了《圣经》故事，勃鲁盖尔是描绘风俗生活的大将，是欧洲画史格外天真的画家，留下无数生猛的画面：乡村的豪饮，酒席的醉汉，醉后的狂欢与舞蹈，还画拄着拐棍的瞎子一个牵一个，走向路边的沟渠。

画乡村的画家，我这代人最崇拜法国的米勒，后来才知道，米勒信奉早期社会主义。当然，他的《晚祷》，太动人了，他的《拾穗者》也是画麦田的经典：麦子割了，穷人弯着腰，拾捡麦穗。出国后，我看到了17世纪法国乡村画家勒南兄弟，窃以为有胜于米勒。

可是美术史很少提他们。他们也画穷孩子、穷老汉，并不渲染道德感、宗教性，画的贫家老少，要么在寒风里呆站着，要么在火炉前呆坐着。呆相，是古典绘画富有意味的美，勒南兄弟的每幅画就如同面包和陶罐，优雅，质朴，一声不响。